范曾:毋忘眾芳之所在
上面我曾談到的幾則故事,實在是中國畫家在技巧極為精到的條件下一種言忘意得的情狀。莊子的確反對巧密,但他從來沒有忘記技藝的精熟本身,是符合客觀自然的法則的。庖丁解牛,“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”,奏刀之神速、合于節(jié)律,宛如有音樂之伴奏,所以才能做到“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游刃有余地矣”。又如梓慶削木為鐻(樂器,鐘之屬):“臣將為鐻,未嘗敢以耗氣也,必齊以靜心。齊三日,而不敢懷慶賞爵祿;齊五日,不敢懷非譽巧拙;齊七日,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。當(dāng)是時也,無公朝(忘記公室與朝廷),其巧專而外骨消。然后入山林,觀天性,形軀至矣,然后成見鐻,然后加手焉;不然則已,則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與。”(《莊子·達生》)如此境界真得魚而忘筌、得兔而忘蹄也。尚未加手之前已經(jīng)“成見鐻”,昔羅丹自謂雕刻作品正在石中,削其余贅即是也,堪稱伯仲之間見梓慶矣。
技巧結(jié)束的時候才開始藝術(shù),這是每一個大藝術(shù)家都有感受的。茍巴格尼尼拉小琴之時,尚一一思考指法;八大山人作畫之時尚在在顧及筆法,則人間恐怕就不會存在那“以天合天”的大藝術(shù)。同樣,以石濤對藝術(shù)的苛求,他所見到的新安吳子醉后潑墨,也決非昏沉中的涂鴉;而懷素之作人來瘋,觀者愈多,則狂態(tài)愈烈,這其間神志依舊清醒,他的草書跌宕縱橫,不見絲毫失度,足見任何藝術(shù)偉人對手中工具之征服亦如好騎手之馴烈馬,否則如何能“所向無空闊”、“風(fēng)入四蹄輕”?
“言忘意得”,那是一種境界,宛如佛家之妙悟者不在多言。吳道子作畫,“當(dāng)其下手風(fēng)雨快,筆所未到氣已吞”,雖時見缺落,而神完氣足,左右向背,各相乘除;這實在是吳生作畫,天門洞開,云生胸次所致。石濤“試看筆從煙中過”,“漫將一硯梨花雨,潑濕黃山幾段云”,皆是畫家沉醉于大自然中的快意。
莊子的“吾喪我”是天和人之間了無間隔之最高境,這也正如佛家之去盡塵根,為了克服心源不定,做到“離形去智”。莊子極而言之,謂必做到“身如枯骸,心如死灰”,此處不可作詞面解,莊子希望的是坐忘一切,而不是置人于死地。否則同一莊子如何講真正得道之人女偊“年長矣,而色若孺子”(《莊子·大宗師》)。中國古代之大哲論天與人,并不同于西方之主客二元論。最徹底的天人一元論,便是宋代的理學(xué)家程顥、程頤兄弟,他們說“人之在天地,如魚在水,不知有水”;而“天人本無二,不必言合” (《河南程氏遺書》)一語,更是天人一元之精論。這和莊子的忽忘天地,都是闡述的同一真理。
以上論天與人,中國哲人的見解,固不在西人之下,而其言簡意賅,則恐非西方哲人可見項背者。近代西方甚囂塵上的所謂“現(xiàn)象學(xué)”,攪得后現(xiàn)代主義的畫家們一個個都神經(jīng)失常?峙挛覀冎豁毿攀窒驏|方的典籍拈來兩則故事,則絕對有解粘去縛、抽釘拔楔的作用。把簡單的問題復(fù)雜化,這是西方哲人之長;而把復(fù)雜的問題單純化,則是東方哲人的獨得之秘。佛家對紛擾的現(xiàn)象,有一種根本性的否定,那就是“諸法空相”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釋迦拈花、迦葉微笑,正是不立文字的微妙法門。而“自見本性”、“心外無佛”從而“得大自在”,則是佛門大德的最高境界。“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(yīng)作如是觀”。站在這樣的立場看,西方“現(xiàn)象學(xué)”,盡管如薩特謔稱是一種“絕對的追尋”,而現(xiàn)象學(xué)家賈克梅蒂幾乎近于壯烈地不斷重來:“我不會再去做昨晚做過的事”,“我肯定這是一些從未做過,但很快將過時的工作”,這也未曾逃脫“法執(zhí)”和“我執(zhí)”的困境,更無法逾越華嚴(yán)的“一真法界”——真妄俱泯,本體即現(xiàn)象、現(xiàn)象即本體的大限。既然一切都虛假不實,都是剎那,那么,你賈克梅蒂焚膏繼晷的工作,是為證明剎那的稍縱即逝嗎?你不是在雕塑,你是在做根本做不到的哲學(xué)試驗。當(dāng)然,對賈克梅蒂,我在否定的同時,寄予深切的同情,并決無鄙棄之意。真正參透了佛法,那還需要什么藝術(shù)家?弘一大師在泉州或杭州不會再去作畫、演劇,只是憑著他重振律宗的悲愿,默默地用他那不著人間煙火氣的清絕的書法,為人們寫華嚴(yán)經(jīng)的聯(lián)語。他圓寂之前仍不能忘情于人寰,但已是異常恬淡清明了,他給塵世的摯友夏丏尊一紙遺言:“丏尊居士文席,朽人已于九月初四遷化,曾賦二偈附錄于后:君子之交,其淡如水。執(zhí)象而求,咫尺千里。問余何適,廓而亡言。華枝春滿,天心月圓。”同樣是藝術(shù)家,賈克梅蒂讀此,難道不覺自己的無盡煩惱、苦痛和追索是毫無意義的嗎?
據(jù)說從胡塞爾到梅洛龐蒂的現(xiàn)象學(xué)打破了西方近代哲學(xué)心物二分的傳統(tǒng),主張從人的意識取向來考查存在,而且評者以為梅洛龐蒂第一次系統(tǒng)地證明,人的意識是如何參與對世界感知的建構(gòu)(重點號為筆者所加)。不過我可以告訴他們,這“第一次”三字用得是不確的,在胡塞爾之前四百年,中國有位大哲人伯安王守仁先生,便有一段類似西方“現(xiàn)象學(xué)”的至為精辟的談話:“先生游南鎮(zhèn),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:‘天下無心外之物,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關(guān)?’先生曰:‘你未看此花時,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,你來看此花時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,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’”(《王陽明集卷之三·語錄三》)這“明白起來”一語不正是胡塞爾連篇累牘的論文欲說清楚,而又說得羅嗦使人不甚了了的道理嗎?中國人的智慧在物我的問題上,有著極輝煌的闡釋,只是西方人對漢語典籍所譯甚少,而語言障礙也不太容易克服,所以不知中國人講過第幾次了,他們依舊以為“第一次”。然而,“現(xiàn)象學(xué)”用在王守仁先生身上是不妥的,他有自己信守的心學(xué),我此處只是借用而已。
毫無疑問的,哲學(xué)不是藝術(shù)之母,它們本是兩片水域,把它們過多地糾纏不清,不僅有悖于哲人的初衷,也有礙藝術(shù)家心靈的自由。前面曾提及藝術(shù)家妄圖于二維的平面展現(xiàn)多維而深邃的哲理,本來力所不及,最后成為一件形象的啞謎。李汝珍于《鏡花緣》中論及謎語,謂有兩種謎語最劣,其一,謎面方懸已被風(fēng)刮走(被猜中);其二,永遠人們猜不出之謎語,宛如大腳指于鞋中伸動,自己心里明白,別人不知道。二十世紀(jì)初的現(xiàn)代主義大體如后面一類燈謎。及至后現(xiàn)代主義以興,那恐怕連自己腳指有未伸動也不清楚,因為荒誕至于極致時,夫復(fù)何言?此中固有兩類人,一類是賈克梅蒂這樣的迂頑不靈的人,即使連他自己也堅信不疑,他從事著日新月異的藝術(shù)上的變革。然而思維的“我執(zhí)”會愈演愈烈,最后成為不可救藥的痼疾。而社會的、心懷叵測的人們看著他在極繁重痛苦的藝術(shù)掙扎中消損生命,投上廉價的好評,賈克梅蒂只有在無奈中日漸消亡。另一類則是心術(shù)不正的、頭腦靈活而技術(shù)不逮的投機者,他們有心計,伺機而發(fā),不惜采用一切手段興風(fēng)作浪,有時孤軍奮斗、有時黨同伐異,全看形勢而定,利用社會的群體盲目性與畫商、媒體、評論家聯(lián)盟,進行對古典藝術(shù)的全面顛覆運動,甚至自認是一種劃時代前所未有的革命。這其中畢加索則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。